生活 > 史海鉤沉 > 正文

母親的人民證

作者:

還在上初中時,我就知道唯有不斷要求進步,才能削弱家庭出身對我前程的負面影響。1953年,我考入杭州師範摘下紅領巾後,就一遍一遍遞交入團申請,一次一次參加團支部組織的活動,竭盡所能為自己塑造一個良好的形象。當時雖然還沒有「學雷鋒」,可是做好事是提倡的。平平常常的生活,哪有那麼多好事等你去做呢?我挖空心思找到了一個切入口:每天清晨,我都要比別人早起一會,同室同學起床時,我已替他們每人的臉盆里打好了洗臉水。如此持之以恆,終於感動上帝,團支部將我列為發展對象。經過莊嚴的支部大會極為認真的討論,我和其他幾位寫了申請的同學都以絕對多數票獲得通過。

那一陣,我很注意學校的布告欄。終於有一天,校團委的新團員名單公布了,我滿懷興奮地擠入人群。目光急切地掃過一個個名字,沒有,沒有我的名字。與我同時被支部大會批准的另幾位同學都榜上有名,只單單將我一人排除在外。我好像覺得周圍的人都或憐憫或鄙夷地在看我,我狼狽萬分,鑽出人圈。

那時師範生普遍都有一個隱藏在心靈深處的願望,希望被保送上師範學院,以改變畢業後充當小學教師的必然命運。要獲得保送,身為青年團員是首要條件。保送的概率很低,但終究是個渺茫的希望,成了不少學生的前進動力,我也一樣。

我悶悶不樂之時,團支部書記找我談話來了。他素來就像個兄長,愛護我,幫助我,這次也不例外,還是一番熱情鼓勵:「別灰心,繼續努力嘛!對家庭要加強認識,用行動來劃清界限。」我內心又充滿了熱力,決心按他的話做。

加強認識還好辦,多從理論書籍中摘抄有關章句就可以了;用行動來表現,就大不容易。我能做些什麼呢?保爾與資產階級嬌小姐女友冬尼婭絕交,牛虻書寫揭露他生身之父大主教的傳單,女紅軍戰士向白匪情人射出「第四十一顆」致命的子彈,等等,這些都是在革命鬥爭極為激烈時的行為,今天的我,實在無法照搬。

帶著無計實施「好表現」的悵惘,1954年暑期我回到家鄉。母親那兩年常去上海幫傭,以掙取微薄的佣金養家餬口,後因身體不好,數次血崩,才中止了保姆生涯,回到家鄉。母親見我放假回來,很高興,病情也減輕許多。談話中,她忽然壓低聲音,顯出很神秘的模樣:「我也有那個證啦!」「什麼證?」「人,人民證。」「人民證?」我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麼一種證。母親看我對這事有懷疑,就拿來板凳,顫顫巍巍地踩上去,從碗櫃的最高一格里摸索了一陣,取了張小紙片,莊重地遞給我。我打開那紙片,原來是一張選民證,蓋著紅色的政府印章,還寫有媽的名字。

「媽,你從哪兒弄來的?」

「上海,我做保姆那裡。他們說,保姆是勞動人民,就給了我這個。」媽媽欣喜地說。她將那張選民證拿回去,仍然顫顫巍巍地踩上板凳,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碗櫃的最高層,又遺憾地補充道:「本來還要我去參加選舉,聽說很熱鬧的,就是我的病太重,等不及,只能回來了。」

這張選民證其實並沒有履行其選舉權利,媽媽為什麼把它看得這麼重呢?

「這幾回去上海,老生病,錢沒掙多少,不過拿了這張證也值得。人民證,人民證,我也當上了人民啊!」我明白了媽媽為何這麼寶貴這張薄薄的紙片。多年來,作為被管制的地主分子,她在村里只有低頭認罪挨批受訓的份,何曾被人視為同類?雖然媽媽是被村農會特別恩准去上海幫傭,並因此偶然得到了這張選民證,雖然這張選民證從未使用,以後也絕沒有機會再使用,雖然這張選民證並沒有帶給媽媽政治生命任何實質性變化,但媽媽已感到非常滿足了。一字不識的媽媽把選民證誤說為人民證,其實是她內心願望的一種特殊表述方式,她多想成為一個和其他人同樣的人民啊。

媽媽內心小小的滿足卻成了我思想重重的負擔。我知道,這張選民證不應該屬於媽媽,她是被剝奪了政治權利的管制分子,她是由於對方不明情況稀里糊塗得到的。這是對人民選舉的褻瀆,是事關原則問題的失誤。那麼我該怎麼辦呢?我想起了團支部書記語重心長的囑咐,要劃清界限,要有實際行動表現。現在,不正是考驗的時候、表現的時機嗎?但事情如何做才好?面對慈愛的母親,我能像那些大義凜然的英雄一樣,指著她的臉如此斥責嗎?——「你隱瞞了罪惡的身份,你竊取了人民的權利!」

不,我做不到,我實在做不到。思慮再三,我想出了一個自以為兩全其美的辦法。我決定偷偷把這張選民證拿走,反正它對媽已經沒什麼用了,她會誤以為是自己不慎丟失,而我將這不應得的選民證交給團支部,由他們退還發放單位。這樣,媽媽不會因此而難過,原則性的失誤又因我的檢舉而得到了糾正,我豈不有了與家庭劃清界限的實際行動嗎!

做出此決定後,我就暗暗等待下手的時機。媽媽是很願意和在外地求學的兒子多呆在一起的,加上身體不好,就更少外出。我因心裡懷著鬼胎,竟顧不上媽媽這份摯愛之情,反而內心怨懟她怎麼總不出門。好容易有一回她離開了家,我急急搬來板凳趴到碗櫃的最高處在裡邊翻個不停。那裡亂糟糟的,情急中我一時沒找到那紙片。正在此時,房門被推開,媽媽回了家。她見我又著急又慌亂的模樣,不禁發問:「你要找什麼?」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只能支支吾吾地說:「不找什麼,隨便翻翻。」媽媽的眼裡閃過一絲疑問,但隨即以一句淒涼的話語岔開:「那裡就是一些破爛,家裡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!」

我仿佛覺得媽媽已識破了我的用心,再不敢正視媽媽的眼睛。我於心有愧,因為我並非真正在捍衛什麼原則,而是受一種卑屑的利益願望所驅使。

那次行動的受挫,使我「努力表現」的熱度大為降低,媽媽疑問的眼神,淒涼的語句,總縈繞著我。直到暑期終了,我再沒去動那碗櫃的最高層,甚至連看都沒勇氣往那裡看。自然,在家庭出身這個關鍵問題上,我也依然停留在原來的水平,並無突出的劃清界線的表現。因此,我的又一次入團申請,在支部大會又一次通過後,仍然被團委——據說,這回是報到了市團委——否決了。

母親是在那件事過去後十多年去世的。其時,我剛步出牛棚,沒回去參加葬禮,故不清楚那張選民證有沒有讓她帶走,但留在我心中的一份歉疚是:為了所謂的劃清界限,我曾精心策划過一場極可能傷害母親的舉動。

(選自《黑五類憶舊》第十一期,2011-03-01)

責任編輯: 李廣松  來源: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本文網址:https://tw.aboluowang.com/2024/0417/2044615.html